我眼中的秋雪赋

去年十二月份,襄阳开始下雪。我辗转在机房和教室之间,享受着以信竞名义维持的养老生活。而此时从天而降的寒凉促使我抬起双眼,把目光从眼前须臾的放松和悠闲中拿起,扔向一年后一切恢复正常时的惨淡时光。弹指和漫长,自由和压抑,幻想和真实,这一切的对比让人难以轻松。我怀抱着对人间和世界的深深愧疚苟且偷生。飞雪遥集之时,清冽凛然入骨。

在这样的节令里,一篇小赋就足以扰乱寒冰沉积的心底,唤醒骨子里仿佛沉积千年的寥落。那是吴兆骞的秋雪赋,一个身处荒野的诗人最真诚,最平静,但也最惊心动魄的思绪。

一个浸染了渺小和悲伤的影子在穷山峻岭之间前行。行经龙山,扎下用枯木支起的帐篷,阖目休憩。檐上的下垂的冰棱在清晨融化,入夜又重新凝结,蔓草上的晶洁的露珠在从早到晚都在空气里摇晃。他倚着草庐,看见落日在地平线上弥散着满世界的凄凉。他进屋,与浅浅的酒杯相对叹息。他想起了家乡水边的炊烟,埋怨着边塞的过早入冬。

吴在当时是个和唐伯虎齐名的才子,也是因为朝廷莫名其妙的原因被剥夺了除自由和灵魂外一切的东西,被赶到了这里,要和穷山恶水相守余生。人间对他收回了曾经的爱和温柔,使他孑然一身,漂泊荒野。面前和身后,莎草和岩石逐渐改变着他看待世界的方式。多愁善感所带来的感觉的丰腴,在此时变为了无限的留恋。

留恋的尽头是悲伤,悲伤到了极点是绝望,而绝望的延续是荒芜。荒芜时茫茫大地和茫茫内心都成一体。荒芜包含对诗人自身的否定,当所有希望都失去的时候,当下的一切都是此刻生命的诠释。此时此刻,他面对着最真实的荒野和生命,忘却了枯荷雨声,长亭蝉鸣,从身边的一草一石中汲取千年间荒蛮原始的力量。风花雪月都被赋予了与自然界和诗书中不同的意义。在寒风中,他在聚集,沉积着心绪。冥冥之中一种东西正在向他靠近,但只在幻觉中露出了模糊的轮廓。

四周暗下来了,苍天洗去了青白的底色。断云依山,雁鸣远丘。没必要铺排,触人心魂的永远都是那么几种。雾霭浮动在遥远的天空,而天空的光泽好像坠入海底,波纹在头顶荡漾来去。高山岩缝里,春夏秋冬积存的风,此时正奔腾于辽远的山川。天地间黯淡的一切仿佛都将永远离去,用尽最后力气诉说自己的眷恋和不舍。又是一日将近啊,只是气氛像是在压抑着什么,就像一个快哭出来的小孩子,抿着嘴唇张着发红的眼睛,努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。这是自然在宣泄前的沉寂不语,也是那位神灵来前的肃穆庄严。

在天地和心魂最深沉感应中,雪来了。它在空中翻涌,它跨过千万重高山,从四面八方跋涉而来。够了,不用再说了。这一刻与苍茫大地的邂逅便已豁达澄明,山川随叹息的第一个音节而平地崛起,随最后的气息而消散无踪。天空梦境的千万碎片伴着落魄才子的肩头翩然飞下,在空中幻化出一场纷乱的烟火,打扮着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地。

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”。他大概也想抬步迈进柳宗元可以孤芳自赏的世界,像屈原一样把烦恼归入身后的迷醉的酒宴;他或许也想到了“风雪夜归人“这样落寞的身影,但这都不重要,在这一刻,他更像江畔问月的诗人,面对逼近永恒的苍凉,感悟着大小和来去的道理。

雪起初何时降临尘世,而谁又第一次看见尘世覆上雪呢?

帕斯卡在《思想录》里看见了恒星的雄伟,银河的宏阔,又看到了自己血液里一丝一毫的气体,以及气体中杂乱起舞的原子。帕斯卡说,在自然界的无限大和无限小之间,没有什么是固定的。人是在两个极端之间漂流的东西。我们只能看见一切的无奈和不可知,在荒谬的生存里给在意义面前同样虚无的事情赋予意义。总之,开心就对了。

吴仿佛也知道这些,他没有,或不愿想到更远的一切,他只是拼命的描摹着雪的一切,想要将眼前的世界留住。雪转过山峦,盘旋天空。长伴衰林,遍覆山峰。语冰的夏虫留下冰雪下的残翅,泠然作响的溪流冻结,四周只有雪的歌声。秋雪瑟瑟,秋雪霏霏。川壑尽披缟素,云海澄澈明通…

在古今一叹的咏怀里,他的视线凌越天空。他的灵魂想要被接引到一个积雪浮白云之上的国度,那里人间的羁绊随霜风雪气消散天空。

他闭上眼睛,倾听雪的歌声。

衔烛之龙已经疲倦,拖着沉重的喘息声渐行渐远。乌鸦肃立枝头,归栖沉寂,如同子路所见那“色斯举矣,翔而后集”的黯然飞鸟。雪下得急了,从地上掀起的雪片在空中激荡,形成混沌的烟气。飘过红树秋声,韬河夜色,然后飞落芦花荡里,成为又一朵芦花。风声是这首歌的高潮,它从远古走来,护身霜棱之气激荡整片山川。雁影随叶影翩翩而落,驾风声远远赶来。他睁开眼睛,眼前平原莽莽,白雪千寻。

幻想刺痛了本来麻木的神经,良辰美景重新变为生命的陪衬而退向远处。静寂之中,本可不必回忆的往事又历历在目。他开始追忆以前的运遇,任凭孤独将自己吞没。

“我还记得几年前来这里的时候,那时早上的雾霭还会笼罩地面,明净的夜空深沉寥廓。风云敛于霄海,银河怀抱明星落在东边天空。我从床上起来,听见等候晨光的渺远鸡鸣。门前霜禽踟蹰独行,叫声嘹亮又冷漠。这里山叠着山啊,没有人能和我交流,这里荒野万里啊,没有温暖喧嚣的城郭。寒凉透过我的衣服,月光透过我的帷帐。酒带给我的快乐越来越少,我只能抚摸着薄薄的衣服埋怨它不能给我阻挡风寒。入夜时我听见远处有笛声吞吐哀伤,在云泥间吹响…“

“我感觉到睫毛上沾满了泪水,又开始不可阻遏的想念家中的亲人。此时多年心中的抑郁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。渐冷的天气里,有谁能分担我的痛苦快乐?”

雪花落定之时,心中的怨念化作皱纹老去。往昔幸福的绝响在他耳边盘旋。早些年在京华的时候,见过京里人庆祝秋天的方式。大盆大盆的菊花扔在地上,点缀着亭榭间摇晃的轻纱。他们此时大概还在谈论秋风的凉爽和秋夜的短暂吧。他仿佛看见了迷醉在萧鼔旁的月亮,想捞起自己在酒盏里的倒影,却不小心掉了进去,化成了一酒盏的月光。

此时在那些寻欢作乐的人中,谁会把一个小人物的寒苦挂在心上呢?人类的悲欢本不相通。他动了动僵硬的嘴唇,在漫天飞雪之中唱出了飞雪之歌:

“北风起啦,雪下啦,雁不会来啦,我的家太远啦。荒凉雪色年年如此,谁会登上高楼将我惦记?”

我反复默念着这几句话,在五中飞雪淅沥的窗前,任凭人声来去。